【專訪】紋身師的版畫展覽
李寧「旁門左道」之逆襲
2020/04/12 |蘋果日報 x 立場新聞
撰文:黎家怡 |攝影:Fred Cheung
自言不愛寫下創作概念的李寧,冀望觀眾能自行解讀成他們個人的版本。
一個唐樓天台單位,一個炎夏的午後,他一邊在紋身燈的強光下小心翼翼地裱貼版畫作品,一邊看着直播,偶然忍不住情緒視線模糊,甚至嚎哭。這天是2019 年7月1日。過去數月,他不在抗爭街頭,就會開着直播緊貼最新動態。朋友組隊遊行,女友亦走上街頭,但偏偏他獨留在工作室。上街,還是做作品?他沒有掙扎的餘地,因為距離畢業展開幕倒數最後四日。作為學生,作為創作人,作品更需要他。
他叫李寧,是一名紋身師,也是做版畫的人。
憑着這份風雨飄搖下完成的作品,李寧入圍由應屆聯校藝術系畢業生組織的「維他命D獎」,競逐「最具發展潛力」大獎。在學時,他率先奪得「香港版畫工作室年獎」;畢業未滿半年,他已獲得商業畫廊垂青,剛剛完成首場展覽;今年5月,他又將到吉隆坡與數名版畫藝術家舉行關於社會抗爭的小型展覽。前途燦爛地鋪開,儼如一名藝壇超新星的李寧卻道:不知何謂藝術,純粹喜歡創作。對於做紋身的人,他多了些繪畫的藝術風格;在版畫社群中,他又少了些正統訓練。遊走於紋身和版畫之間,雖然顯得兩面不是人,他卻不以為然,直呼「我鍾意旁門左道」。
「這可能與我個人性格有點關係。當大家朝着同一個方向走的時候,我會懷疑是否有另一個方向可行。當主流不那麼好玩時,我就去想想有沒有其他好玩的事情可以發生?」
走上非主流的路,27歲的李寧躍躍欲試,試着通過創作,破格地想像未來,實踐一場「非主流的逆襲」。
李寧背後的版畫《Man in the Box》,是他呈現出的另一個世界。
▍繪畫小孩「自殘」 嚇親爸媽
一如很多香港小朋友,1992年出生的李寧上過社區中心的畫班。他見表姐學,便跟着一起去,後來表姐退出,他卻留下來。由木顏色到水彩,他更登堂入室,去到老師的家中再學油畫。其師曾在60、70年代賣畫維生,但「師傅從來都說自己不是搞創作,純粹好喜歡畫畫」。如是者,李寧從師近10年,從中學會掌握繪畫的基本技巧,卻沒太講究為甚麼要畫。
與其他小朋友不一樣之處,或者是李寧對身體的好奇。中學的時候,他用原子筆在同學的頸背畫畫,畫到人家衣領都變藍。他又用指甲在手腕上猛刮,刮出一條直線,疤痕至今仍然留着。他更試過用圓規的針,扎在皮膚上留痕,圍住自己的癦一下一下扎出圓形的圖案。「我有好多試驗嚇親我阿媽,我老竇以為我自殘。」回想起來,李寧記得小時候沒想太多,純粹「標奇立異」。畫畫可以選擇畫在紙上布上,畫到皮膚又可不可以?於是,他想到紋身,「我們天生都有一副身體,但可以不用肉色的。紋身好像有權改變一些天然的東西,好像有能力改造身體。」
學畫畫可以好平,一千幾百就得;但學紋身好貴,動輒幾萬。對於中學時代的李寧,實在難以負擔。他只是上網找資料,利用學校電腦室打印圖案剪出來,趁去沙灘的時候貼在皮膚上,曬出花紋。直至2012年,他考入香港藝術學院之後,與朋友去台灣旅行,買下紋身初學者套裝,終於擁有正規工具。工具到手之後,他立即甚麼都試試,由香蕉到人皮,試完自己再試朋友。自學摸索,與其他紋身師切磋,李寧開始一邊讀書,一邊幫人做紋身賺錢,不經不覺已經7年。7年間,他練出一身好功夫,擅於把客人的文字或圖片參考轉化成圖案,現在幾乎每日都創作出一個新的圖案,漸漸儲成一個迷你圖庫,成為日後創作的原料。
▍學藝非正途 最愛「旁門左道」
高級文憑畢業之際,李寧以歐遊紀念,旅途中參觀德國新表現主義藝術家安塞爾姆.基弗(Anselm Kiefer)的回顧展。安塞爾姆.基弗有時取用稻草、黏土作畫,讓李寧感到驚訝,「從前不知道畫可以這樣畫,好直接的表達。」回到香港之後,他開始在繪畫作品上做拼貼。與此同時,李寧又因認識了日本木版畫創作組合「A3BC」,從而接觸版畫,將紋身儲起來的圖案東拼西湊,合組成一些新故事,「我的作品元素比較零碎,版畫剛好可以把它們都拼在一起。」
由紋身進入版畫,聽起來好像很跨界,但李寧直指不少紋身師同時創作版畫,「紋身佬其實好叻,好擅長製作細緻的圖案。油畫那樣大可能處理不來,但像一個人背脊大小的作品,他們都掌握得很好,會知道怎樣去雕。」李寧同意,版畫和紋身相似,雕刻後上色。他認為,先做紋身的好處在於身體凹凹凸凸都能夠處理得好,平面上的繪畫線條就能輕易掌握。因此,他沒有從正規途徑學習版畫,純粹在「淘寶」訂來一些地板軟膠,便開始畫圖雕刻。印版畫的時候,他連版畫機也不用,與幾個朋友在工作室打開一張乒乓波枱,將軟膠板髹上顏料,再鋪上薄薄的紙。印好顏色之後,他用漿糊把紙張黏貼裱於布上,即告完成。手法相當土炮,在正規版畫製作看來,顯得有點「旁門左道」。
「但係正!我鍾意旁門左道。」李寧笑道,學藝從來沒有走在「正規」之途。他將畫畫的技巧借用於紋身,然後紋身的做法又參照到版畫。他承認,對版畫技術問題並不理解,所以去年獲得香港版畫工作室年獎之後,在機構協助下才重拾「正統」。正如你問李寧,你在做甚麼藝術,他反過來問:「甚麼是藝術?我不知道。我只是創作,我喜歡創作囉!」李寧認為,只要一個人有手有眼,吸收外間事物,在腦袋裏轉一轉,然後有所產出。這個過程就是「創作」,「所以任何東西都可以是創作,整理得越精細可能就是高級的藝術吧?」
在版畫創作上,李寧總予人無限loop的感覺,他認為這一點最能抓住欣賞者眼球
李寧的作品中有許多奇形怪狀生物及建築物,有的是從夢中收集,再融合到現實生活中的電影與藝術之中所建成。
▍紋身極大化 藉版畫推算未來
技術雖然相通,但從立體變平面、人皮到軟膠,李寧坦言心態上會有所不同。「紋身是一對一的,紋身師對客人負責;但作品會想跟更多人溝通,做版畫的本意是想頴更多人傾偈。」
毋須考慮其他人的想法,沒有客人更加自由。李寧覺得,版畫創作的標準在於「正不正」。問李寧何謂「正」?他很直接回答兩個字「興奮」。他認為一時興奮不難,但過了一個星期還想繼續做的話就應該堅持。由客人的故事轉到自己的故事,他形容自己的版畫作品,「有點像storytelling, 又有點像說明書。你可以拆解裏面的東西,從哪個方向開始看起都可以。」
李寧以線條和正負空間作主要展現。
與版畫創作一樣,李寧在紋身圖案上亦特別重視線條的表達。
▍李寧自己的故事是甚麼?想頴人傾咩偈?
就像畢業作品《Man in the Box》,他想像物質世界不能再住下去,有沒有辦法在其他地方繼續玩。作品是大型一幅版畫,附動畫短片。短片截取版畫一角,加上李寧的獨白,道出想像世界的故事。片段開頭畫面是一方迴旋的樓梯,他說:「你有冇諗過喺高空跌落嚟嘅感覺?」事隔數月,多宗「無可疑」的墮樓事件之後,他重看作品,無不感慨,現實彷彿被自己不幸言中。
「我也不知道為甚麼會寫出這些內容,但後來可以和現實對應。雖然不代表甚麼,但我嘗試去捕捉這些可能——在這個世界去推算還有甚麼可能。」
李寧相信,想像未來必定與當下有關。他看到身邊事物或者受到一些刺激,很自然就會加進作品。自從就讀香港兆基創意書院之後,身邊同學個個都是熱血青年。加上2012年「反國教」運動以來,香港經歷多次重大政治事件,每每都令他思考作品是否要「明明白白」地去回應社會,甚至有段時間認為不以政治為題就是「契弟」。
「直接畫出來反而會變得好便宜,其實每個創作都離不開政治,是你無辦法避開,而不是你沒有加進去就是錯。」事隔數年,李寧回想起來覺得,創作只要真實就一定牽涉到政治,再微小的東西都可能包含政治,最基本人與人之間就是政治。他補充,創作並非要迴避政治,而是要有原因,例如示威場合的作品就需要「明明白白。」
▍與其藉藝術發聲 不如落街出力
「版畫頗為適合印出來放到街頭,甚至將版畫作品帶到遊行示威。」李寧眼見,東南亞不少版畫創作都帶着一種「運動味」。就像他轉入版畫創作的啟發點,日本A3BC的作品也常見於社運場合。他同意,社會動盪是創作的高𥧌期,但每個人的回應都不一樣。身為創作人,李寧不諱言對「藉着藝術發聲」的說法有所保留。畫畫是一種表達,表達即是發聲。他認為,完成作品卻自覺未能發聲,才是奇怪事。他又強調藝術對社會不直接構成作用,社會「不會因為你發聲而有所改變,但你可以一直發聲。」
「與其用藝術發聲,你不如直接落街啦。如果你覺得要出一分咪落街囉,返到屋企繼續創作。你不需要為了大環境而改變你一向的創作活動,否則就會浪費你一直以來的事業。 」
李寧深信,不只自己的創作,還有好多香港人本身的事業都有其價值,「你有能力就繼續出,但沒有去也不需要太怪責自己,首先千祈唔好感覺無力感」。
一番勉勵的話,也是對自己說的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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